一个人在恰当的时机，做了恰当的事，就足以载入史册。——题记
与福泽谕吉齐名的启蒙思想家
提起明治时代的思想巨匠，大概首先想到的是福泽谕吉（1835-1901）。然而，当年与福泽齐名的中村正直（1832-1891，号敬宇），却渐渐被人遗忘了。实际上，和福泽谕吉一样，中村也是改变明治时代精神的宗师。他们以西洋思想为甘霖，为日本近代文明注入了源头活水。
中村正直
福泽谕吉笔耕不辍，著有《文明论概略》《劝学篇》《西洋事情》《西洋衣食住》等；中村则以译笔见长，译有《西国立志编》《品行论》《节用论》《自由之理》（即约翰·密尔的《论自由》）等。这些作品为当时的日本人打开了全新的视野，其思想冲击力，足以振聋发聩。在教育领域，福泽创办的庆应义塾、中村创立的同人社相互辉映，生徒云集。庆应有《学报》，同仁社有《文学杂志》。在森有礼发起成立的启蒙学术团体——明六社中，两人皆为核心成员。所谓“明治六大教育家”，福泽、中村均在其列。总之，作为明治时期的启蒙先驱，两人犹如一对双子星，光芒交错，难分轩轾。
大正时代的思想家吉野作造在新潮社1934年刊行的《日本文学大辞典》中这样评价中村正直：
其（指《西国立志编》）影响力之大、感染力之深，与福泽翁的著译并驾齐驱，可谓空前。……如果说福泽让明治青年见识了智的世界，那么可以说敬宇让他们见识了德的世界。
《西国立志编》
由此，不难想象中村当年在日本的影响力。但中村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，我们知之甚少，因此值得作一番介绍。恰巧，笔者在图书馆地下书库“行走”时，撞见了一本《自叙千字文·中村正直传》。确切地说，这本书是两个读物的合订本。所谓“自叙千字文”，即中村正直以“千字文”的形式记叙自己的生平，作于明治十六年（1883）。《中村正直传》原题为《自助式人物之典型：中村正直传》，这是主要活跃于明治时期的编辑、科普作家石井民司（1865-1943，后改名“研堂”）撰写的一部传记，刊于1907年。中村正直《自叙千字文》面世百年后的1987年，大空社将二者合为一书，列入“传记丛书”行世。
最吸引笔者的莫过于《自叙千字文》。短短千余字，而且不得重复，将自己的生涯娓娓道来，这绝非易事——由此也可看出明治早期知识人深厚的汉学素养。接下来，让我们一同欣赏“江户川圣人”中村敬宇这篇精妙的千字文，并参考相关研究略作解说，以体验其“一身二世”的壮阔人生。中村在世六十载，讲汉籍五十年，讲洋书三十年。石井民司指出，中村的前半生耽于孔孟之学，以儒家思想立身，专修仁义忠孝之德，以尧舜文武为理想。及至中年，他接触西学，远渡英伦，观其国运如骏马升腾，国民朝气蓬勃，由此深刻领悟到其强盛之本在于人民之品行，而根源在于基督教精神。在欧风美雨的冲击下，中村思想幡然改变，自此倾力于东西思想之融合。
前半生：风云激荡下的儒学追求
天保壬辰，月建丙午，廿六平旦，生于江户。幼名钏太，祖妣攸命，后改正直，中村为姓。
天保三年五月廿六日，即1832年6月24日，江户麻布丹波谷，中村家的一个男婴呱呱坠地，名叫钏太郎，后改敬辅，讳正直，号敬宇。
父母鞠养，哺乳谆诲。猫犬李梅，忠孝仁义，如斯等字，次第认记。非是夙慧，濡染所致。髫龀[音“条趁”]挟策，论孟学庸。登树捕蝉，披草求蛩。枣栗劝奖，汪濊[音“汇”]恩深。每念到此，涕泪沾襟。灯下针籋[音“聂”]，霰雪夜严。谈话故事，内寓良箴。鼓舞诱掖，赖兹妙法。叱咤靡闻，鞭笞奚及。
这节共120字，主要讲述了父母的养育之恩。中村正直是个神童，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识字，从“猫、犬、李、梅”到“忠、孝、仁、义”，“如斯等字，次第认记”。中村幼年学习书法，所写“松竹梅”三字及唐诗条幅，落款“三岁鹤鸣”“七岁梧桐山”，宛然书家。中村晚年回忆：“余幼时学书于盐田龙潭、石川梧堂二先生，印曰鹤鸣，署曰梧山，皆余幼时号也。先考使余书之，挂于大塚本传寺祖师堂，呜呼想考之恩深矣。”明治十一年（1878），胜海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：“我的朋友中村正直，六七岁时便诵读文章、勤练书法，因而得到王侯贵人的青睐。”
疆圉协洽，入井部塾。惑溺小说，水浒成癖。就桂甫周，窃习兰籍。师辄觉察，随加呵责。
“疆圉协洽”，什么意思？这是太岁纪年，后演变为干支纪年。简单地说，“疆圉”相当于“丁”，“协洽”相当于“未”，合起来为丁未年，落实到此处，即1847年。换言之，中村十五岁时，就读于井部香山的私塾。井部万三郎（1794-1853），号香山，是江户后期的儒学者。他自幼立志治学，虽被视为怪人，却坚持自学到二十余岁。天保年间（1830年代），井部在筑地轻子桥附近（今东京都中央区）开设家塾。井部在江户曾三度遭遇火灾，损失了大量书籍和文具，他却不以为意，性情淡泊，乐善好施。
青春期的中村沉迷于小说，尤其嗜好《水浒传》。与之同时，中村在将军的御医桂川国兴家辅导他女儿经学。值得一提的是，桂川国兴（1826-1881）别名桂川甫周，他是著有《和兰字汇》的兰学家桂川甫周的曾孙。亦即，这个相隔三代的祖孙同名同姓。在桂川国兴的诱导下，青年中村逐渐对兰学产生了兴趣。总之，在幕末风云激荡的局势下，中村正直感到有必要学习洋学。
迨十七龄，寄宿茗黉。侗庵捐馆，一斋主盟。官给薪米，书压栋楹。春诵夏弦，伐木嘤鸣。吐露肝胆，亲似兄弟。讲究浑噩，互务提醒。
1849年，十七岁的中村正直开始寄宿于昌平坂学问所（又称昌平黉）。在石井研堂看来，这是中村一生最值得纪念的一件事。作为江户的文教中枢，昌平黉茂林翠绿，远离市塵，环境清幽，是潜心治学的绝佳之地。其时，古贺侗庵业已捐馆，主掌昌平黉的是一代大儒佐藤一斋（1772-1859）。佐藤专攻朱子学，同时兼修阳明学，人称“阳朱阴王”。佐藤门下弟子众多，山田方谷、佐久间象山、横井小楠等幕末重要的儒学者，皆亲闻謦欬。一斋壮年时著有《言志录》，六十岁后有《言志后录》，七十来岁著《言志晚录》，八十岁时著《言志耄录》，合称“言志四录”。一斋以守时著称，常常随身带着计时器。他强调立志、修身，并格外珍惜光阴，这两点对中村有着深刻的影响。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守时惜时，中村特地购买了当时最时髦的舶来品——怀表。
关于修身处世，中村正直于1853年8月16日写了《誓词》十条。粗略翻译如下：
一、不忘忠孝。二、行住坐卧，不背礼法。三、不伪行伪言。四、断淫欲。五、勤学百事，不怠惰。六、凡事责己不责人。七、裁断妄念。八、存心惟诚，勿涉轻薄。九、天下太平之御恩，念念不忘置诸心头，怀父母之恩，思农夫之难，顷刻不懈。十、兰书之业，不可半途而废。
值得指出的是，一个月前，黑船来航，搅动着日本朝野的心神。当时民间流传着一首狂歌：
上喜撰唤醒泰平梦，仅仅四杯夜不能寐。
“上喜撰”是一种日本茶，与“蒸汽船”谐音，此处自然是指佩里将军率领的四艘舰船。
五年后，中村撰有《洋学论》，反映了他对东西学问的认识：“盖洋夷所长者有六，曰天文，曰地理，曰算数，曰器械，曰航海，曰医术。是六者，精致工妙，出天出地，汉土不及。”在会见佐久间象山（1811-1864）之前，中村这番“洋学论”反映了人们认识的一般规律，基本上未超越象山“东洋道德西洋艺术”的格局。不过，同时也应看到，国际局势风云变幻，清朝在鸦片战争后苟延残喘，江户士人逐渐萌生“转向西方”的念头，这成为日本思想文化史上的重大转折。
中村在昌平黉学习六载，同窗有向山黄村、榎本武扬等，他们相互切磋，“吐露肝胆，亲似兄弟”。在叙述昌平黉研学的经历之后，中村着重介绍了他嗜好的文人墨客：
旁嗜文章，苏潮韩海。与意相会，拍案呼快。庐陵欧九，爱其情至。纡徐曲折，磅礴浩气。亦喜震川，简古醇厚。尤重余姚，具三不朽。眼高手低，邈矣鹄的。欲从末由，瞻望愤激。
其中，“苏潮韩海”典出孔尚任的《桃花扇》，指韩愈、苏轼的文章气势磅礴，如潮如海；“庐陵欧九”指宋代文豪欧阳修，“震川”是明朝中叶归有光的号，“余姚”指王阳明，立功、立德、立言，三不朽皆备。
癸丑乙科，滥竽合式。侥幸拔擢，皋比秉铎。地占爽垲[音“凯”]，圣林翠绿。慈闱健康，庭院肃穆。宕阴息轩，熏陶受益。门有嘉客，趋迎倒屐。佳时令节，交觞迭酌。好吟杜诗，愈于丝竹。
1853年是癸丑年，中村通过“乙科”考试，1855年被提拔为学问所教授，翌年成为甲府徽典馆的学头。“宕阴息轩”分别指安井息轩、盐谷宕阴，两人均为幕府儒员。光看这一节，在1866年赴英伦留学之前，中村在学问所的生活似乎相当惬意，得师友熏陶，与宾客吟唱，觥筹交错，热闹非凡。
下一节，笔锋一转，简要地勾勒出幕末的乱世景象：
祸福循环，治乱反复。蕃船竞臻，率土惊愕。恬熙已久，贤俊郁抑。庙议翻覆，佥怀怵[音“触”]惕。藤森吞冤，吉田死狱，烈公幽囚，耕云窘逐。
中间提到的几个人名，分别为藤森弘庵、吉田松阴、水户藩主德川齐昭（烈公）、武田耕云斋。藤森弘庵在佩里来航后撰写《海防备论》，向德川齐昭献上《刍言》，因“诽谤”时政被连坐“安政大狱”。吉田松阴较为知名，在井伊直弼镇压尊王攘夷派的“安政大狱”中，这位长州藩武士被处死，终年二十九岁。武田耕云斋是水户藩尊王攘夷“天狗党”的激进分子，1864年5月，他和藤田小四郎等人在筑波山举兵，但遭幕府与水户藩联合围剿，最终被斩首。德川齐昭是水户藩（御三家之一）第九任藩主，不仅致力于藩政改革，还孕育了著名的水户学。这一学派以尊王攘夷思想为核心，深刻影响了吉田松阴、西乡隆盛等幕末志士。1858年，开国派领袖井伊直弼独断签署《日美修好通商条约》，对此，德川齐昭未经许可，直闯江户城（今皇居所在地），进行强烈抗议。此举导致他被勒令闭门思过，禁足隐居，由此退出政治舞台，于1860年离世。
亥岁秋冬，扈驾京洛。拟聚侯伯，君臣辑睦。岂图世局，弗可收束。以启鼎革，皇猷恢廓。象山巨儒，识量超卓。旅亭访寻，继烛更仆。惜哉被刺，毙乎道侧。踵吾蒙讥，殆罹灾厄。攘夷喧腾，扼腕怒目。或缘衷赤，多出计略。乃倡开港，明白磊落。曷怪众怨，辐辏攒簇。
1862年，中村被选为御儒者，该年11月，随将军家茂赴京都，此即“亥岁秋冬，扈驾京洛”。其间，中村拜见了佐久间象山，彻夜晤谈，为其高远的见识所折服。不幸的是，1864年，象山被攘夷派刺客暗杀，“毙乎道侧”。西风东渐，局势动荡，中村明白磊落地提倡开国、开港，奈何“攘夷喧腾，扼腕怒目”，“曷怪众怨，辐辏攒簇”。
萱堂见背，将军薨逝。垢面蓬发，忧愁隐蔽。忽思壮游，驰观域外。吸嘘沆瀣，蠲[音“捐”]涤浊秽。
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，中村的父母相继谢世，将军家茂于1866年因病英年早逝。接连遭遇家变、国难，中村忧愁烦闷，隐居静冈。穷则变，变则通。身处思想固陋、信息闭塞的环境，中村“忽思壮游，驰观域外”。对中村来说，这无疑是人生的一个转捩点。
中村正直书唐诗（现藏御茶之水女子大学）
后半生：“洋学转向”与“东西融合”
据平川祐弘《天助自助者——中村正直与〈西国立志编〉》的记载，中村留英将近百年之际，人们在中村家的佛坛里发现了他的留学申请书，后经大久保利谦之手，这份珍贵的资料于1966年刊登在《史苑》杂志上。《留学奉愿候存寄书付》记录了中村期望留学英伦的理由，即“熟察深究”西洋的道德。换言之，相对于1858年的《洋学论》，中村的认识由物质的、实用的层面转入精神的、伦理道德的层面。作为幕末的儒学者，中村领悟到西洋产业社会必有其独特的精神内涵，他希望借机一探究竟。
庆应二载，凌跨大洋。遂抵龙动，艺术之场。伴侣秀迈，麒麟凤凰。蒹葭倚玉，鬓毛带霜。朝课暮绎，较短角长。锥股悬梁，何暇忆乡。
“庆应二载”即1866年，幕府派遣十二名青少年（平均年龄十八岁）远赴英国留学，中村正直和川路太郎二人监督同行。在此之前，中村递交了留学申请，因此他不只是监督，也成了留学生的一员。需要交代的是，在三十岁前后，担任昌平黉教官之际，中村就开始钻研英学了。
根据平川祐弘的著作，1866年12月1日，中村一行从横滨出发，翌年2月2日抵达英国南安普敦，航程历时两个月（维基百科“中村正直”条引用饭田宏《静冈县英学史》，说是1866年10月26日从横滨出发，翌年元旦抵达伦敦——详情如何，有待考证）。在此期间，中村发现十来岁的留学生英语进步飞快。比如，十二岁的箕作大六（菊池大麓）、十七岁的林董、十九岁的外山舍八（外山正一）都给中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箕作大六后成为数学家，曾担任东京帝大、京都帝大的校长。林董后来成为外交官、政治家。《马关条约》签订后，俄、德、法“三国干涉”，林董代表外务大臣陆奥宗光接受三国通牒，并代表日本政府与李鸿章签署《辽南条约》，由清廷赎回辽东半岛。此后，林董出任驻英公使，缔造日英同盟，继而担任外务大臣。外山正一是明治时期的社会学家，历任东京帝大文学部部长、日本贵族院议员、文部大臣。“伴侣秀迈，麒麟凤凰”，名副其实。
在轮船上，林董的房间恰好位于中村的正上方。每天清晨五点左右，他总能听到中村高声朗读唐宋八家文或《左传》《史记》的篇章，可是又没看见相关的图书。后来，中村对他解释道，“我不是在读书，是背诵”。
初到“龙动”（即伦敦），中村发现这个大都会堪称“艺术之场”。对中村而言，这是全新的体验。当时他已三十五岁，但精勤刻苦一如既往，“朝课暮绎，较短角长。锥股悬梁，何暇忆乡”。产业革命后的英国蒸蒸日上，《自叙千字文》花了不少篇幅描摹世界第一强国的面貌：
初谓岛儌[音“郊”]，眇蕞[音“渺最”]越裳。讵料规模，宏阔盛昌。虔奉真神，振整纲纪。德善怂恿，奸恶隄防。鳏寡孤独，盲哑癫狂。救恤医疗，条例审详。厥民活泼，峻伟雄刚。忍耐黾[音“闽”]勉，鸷[音“挚”]悍奋扬。格物探赜，抉摘秘藏。崇尚实验，分析毫芒。倍根硕匠，尸祝瓣香。牛董引力，自暗发光。豪杰挺起，斩辟鸿荒。各夸创造，孰甘袭常。楼阁闳丽，崔巍嶙峋。街市洞达，货财充填。绮罗骈阗，车马殷辚。若夫富强，宇宙谁伦。
“楼阁闳丽”、“街市洞达”、“货财充填”、“车马殷辚”，可以看出英国经济发达、市场繁荣、交通便利、社会富足。当然，中村也敏锐地觉察到，英国的强盛不仅在于物质的丰饶，更在于其国民的精神气质。英国人“虔奉真神（基督）”，崇德向善，防奸止恶，道德风尚蔚然成习。他们金发碧眼高鼻梁，性情活泼，举止间透露出昂扬勃发的“峻伟雄刚”之气。而且，在他们之中出现了一批豪杰，如培根（倍根）、牛顿（牛董），“崇尚实验，分析毫芒”，“各夸创造，孰甘袭常”，整个社会洋溢着开拓进取、奋发向上的生机，仿佛空气里跃动着创造与革新的活力。
乌兔迅速，再踰暑寒。桑梓战作，雁鱼寂然。苍黄趣装，过佛郎西。风俗奢侈，金帐宝钗。秪恨期迫，叵暂留稽。美景胜迹，空付渺迷。归舟安稳，团栾酒杯。欢极而泣，征途忘疲。回顾既往，领异揽奇。鲸涛鼍[音“鸵”]浪，屡犯险危。乾坤宁谧，胥仰宸威。
庆应二载的留学，当初计划为期五年。然而不到一年，风云突变。1868年1月底，德川庆喜大政奉还的消息从巴黎传到了伦敦。作为德川家的家臣，中村等人倍感寂寥，甚至有人“泣涕至极”。经过一番商议，他们决定于5月回国。6月中旬，中村一行在巴黎会合。在涉泽荣一（当时也在巴黎）的赞助下，这群留学生得以欣赏“佛郎西”的“美景胜迹”。随后，他们于6月18日自巴黎启程，在马赛登船，最终于8月13日回到横滨。
特别值得一提的是，1868年春，中村离开伦敦之际，获得了斯迈尔斯的《自助论》。也就是说，中村是在轮船上阅读《自助论》的，这无疑加深了他对西洋人伦之学的理解。返国途中，中村给自己起了“敬宇”的号。“敬宇”即“敬天”，这背后或与《自助论》“Heaven helps those who helps themselves”有关。这句英文，中村后来译作“天助自助者”，振奋了几代日本人的精神。
回到日本时，江户已改名东京。在他们决定回国之前，胜海舟与西乡隆盛谈判，江户无血开城。时势难逆，8月末，中村和众多旧幕臣一同到了静冈，9月成为静冈学问所教授。
迁住静冈，种菜灌畦。农樵争席，鸥鸟无猜。芙蓉当牕，著述掩扉。
短短数语，背后却有着丰富的内容。中村在静冈住了四年九个月，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。期间，中村的心绪颇为复杂，一方面承受着西方文明带来的强烈冲击，另一方面又为德川幕府的没落而黯然神伤。“和魂洋才”的平衡已被打破，中村意识到，在物质方面，“洋才”已然超越了“和才”，在精神方面和日常生活方面，也不得不承认“洋魂”的独特魅力。为此，中村撰写了《敬天爱人说》，这可以看作他的留学思想汇报。中村高度评价了西方的“敬天爱人”，但并未因此鄙薄东方的思想，折衷东西是中村思想的基本底色，也是他与福泽谕吉的观念分歧之所在。
在静冈，中村白天作为汉学家对年轻人讲授汉籍，晚上作为洋学者，专读英文书。明治三年（1870），中村将斯迈尔斯的SelfHelp译为日文，当初题作《立志广说》，翌年出版，改题《西国立志编》。该书以当代英国为师表，介绍了西洋古往今来不少俊杰逸才。其时，日本正如火如荼地建设近代产业社会，该书发挥了国民教科书的作用。借用石井民司的话，《立志编》使卑怯者勇毅，使懦弱者刚强，使忧愁者得见希冀，使懒惰者发愤精勤。平川祐弘则强调，中村此举是日本人第一次完整翻译人文类英语读物，而且《西国立志编》在文学上、思想上均有其重要性。《西国立志编》在明治日本成为大畅销书，跟时代氛围有着紧密的关系，当然也缘于中村翻译上的莫大功劳。顺带一提，康有为《日本书目志》曾提及此书，杨昌济亦曾在《新青年》上撰文介绍斯迈尔斯：“天助自助者，乃英国教育家之格言。人人有独立之精神，斯可铸成独立之国势。”
王室维新，方急用材。朋友联翩，翱翔瑶池。我也东旋，城北择栖。设同人社，教育英才。远近来集，谬得虚誉。女子范校，俯瞰茶溪。承乏摄理，誓竭驽骀[音“奴台”]。幸免罪戾，寔[音“实”]凭僚侪。制度稍备，辟雍转移。五品叙爵，未报涓埃。
1872年，因井上馨等人的推举，中村举家迁往东京，“城北择栖”。翌年3月，中村在小石川开设同人社，讲授英学。同人社与福泽谕吉的庆应义塾、近藤真琴的攻玉社并称三大义塾。同年，中村还参与创立明六社，努力普及启蒙思想。1875年，担任东京女子师范学校（御茶之水女子大学的前身）摄理（校长），创办训盲哑院（日本第一家服务于视听障碍者的教育机构），在女子教育、盲哑教育方面多所尽力。1881年，就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，叙从五位。——《自叙千字文》作于1883年，故未涉及其后之事。
最后一节是家训：
嗟尔儿辈，谨听训言。勇猛进修，勿惮艰难。宽弘诚敬，恭谦粹温。惩忿窒欲，止妬克悭[音“千”]。沉湎淫佚，贪乐瞬间。招殃惹咎，贻悔穷年。拒绝华葩，烂熟典坟。莫沿支流，宜溯渊源。持志须坚，功业要专。博综广采，禁党戒偏。缥缃万卷，心血存焉。百家纵横，经史纷纶。愿与汝曹，勤读终身。
千字文的反响：斯人斯笔，犹惊鬼神
最后，索性继续做文抄公。《自叙千字文》末尾附录了四家点评（皆为汉文）。
幕末-明治时代的儒者长梅外（1810-1885）写道：“千文一篇，自诞辰及成业、家庭之训、时世之变，详细无遗，而以勤读终身为结收。斯文之任，于是乎全矣。”
接着是署名“冈本迪”的读后感：“如读老杜《北征》之一篇，无数波澜曲折，大文章之能事毕矣。毫发无遗恨，波澜老成者耶，感服敬服。”
令人意外的是，居然出现了中国人的点评：“太史公自叙，逊此详明，周兴嗣陈文，可媲美善。中间序维新近事，寄慨沧桑，颇有风景不殊，举目山河之感。新亭老泪，当亦不自知其何从也。”落款是：“光绪丁亥春暮，来安孙点君异甫拜读于江户客中，谨缀数言，以志佩服。”据网络检索得知，安徽来安人孙点（1855-1891）是晚清落魄文人，光绪十三年（1887）曾短暂游历日本——无巧不成书，他恰好读到了中村的千字文。
末了是重野安绎（1827-1910）。四人之中，要数重野安绎的声名最为显赫，他是日本最早提倡实证主义的史学家，也是日本最早的文学博士之一。重野的评语如下：“字摸兴嗣，叙仿马迁。皇考命我，语似灵均；子孙劝学，诲同韦贤。终始完备，无一虚文，斯人斯笔，犹惊鬼神。”
参考文献
中村正直・石井民司著『自叙千字文・中村正直伝』、大空社、1987年
平川祐弘著『天ハ自ラ助クルモノヲ助ク:中村正直と『西国立志編』』、名古屋大学出版会、2006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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